突然無信可看,等待瞬時變成一種無止盡的煎熬
當進益下船,踏上台灣的土地時,恍若隔世的不真實感油然而生。週遭環境的聲音變多,而且十分嘈雜,眼前的景物亦然,視野不再一片遼闊,他終於將海拋在腦後。自己歸心似箭,心情十分激動,但同樣也有近鄉情怯的矛盾,隨著離家越來越近,自己心底其實也有不安與不適應,他自己並不清楚,是因為自己在外島待了太久的緣故?還是成長的必然改變?
他母親見到他突然出現時,當場喜極而泣,「你要放假,怎麼也不先寫封信回來?」
進益微笑回應。自己信寫的很少,寫給家裡的更少!一共只有三封。寫給修文同樣不多,他對寫信感到意興闌珊,越來越懶!無論自己寫什麼?都無法改變現況。自己像座被大海包圍、與世隔絕的小島,每天看見的、聽到的,都是海。週遭的人互動其實不多,話說的更少,每個人都被大海磅礡的氣勢所震懾,被無盡遼闊的湛藍被迫隔離,只能屈服,任憑思念如海浪般翻攪,就是無法企及,上不了岸。
加上天候、船隻運送、信件檢查等不確定因素,收到信時,很多事早已「事過境遷」,未曾參與便直接歸入回憶,他只有分享的權利,卻沒有任何影響力。自己文筆沒有修文好,生活又單純到實在不知道該寫什麼?有些事不能說,能說的事又太少,他知道自己處於負氣狀態,特別是知道吳忠義再度出現在修文的世界時,他就是嚥不下那口氣,自己雖在千里之外,只能隔空想像或臆測,但內心的波動一如大海,無法平靜。
他喜歡看修文的信,經常一次又一次反覆閱讀。那是他在外島唯一的精神支柱也是最單純的快樂來源。自己刻意減少回信,到後來幾乎不回。修文的不變讓他感到滿足,證明自己擁有一定程度的特權而沾沾自喜。可是他也擔心,修文的不變是來自承諾,他向來說到做到,那就跟所謂的對象沒有絕對關係。彼此說過要當一輩子好朋友,聰明如修文,他應該明白自己所作所為的真正意義。彼此絕對不僅僅是「好朋友」而已,自己就不是這麼想。
修文若真的在意,他應該知道自己討厭吳忠義,他信裡卻偏又不只一次提到。就在自己以不回信表達抗議之後,修文也沒再寫信。他一度以為修文或許為此內疚而感到高興,自己衷心期待著他的道歉。但也同樣懊惱,自己的舉動未免有點孩子氣,突然無信可看,等待瞬時變成一種無止盡的煎熬。
事實不然,修文只是因為部隊移防,後來便又恢復通信,對於修文的無私與執著,進益的感受很複雜,一方面覺得自己的心胸狹隘,但也對自己在修文心中地位岌岌可危的疑慮不斷加深。修文還是對自己很好,可是好像並不是那麼在乎他的感受,這一點讓他難過。
當然他也曾意識到,自己似乎沉溺於鑽牛角尖,並逐漸把它當成習慣。回憶修文過往對待自己的一切,他確實沒有太多可以懷疑的理由,只是,人都會變!「兵變」在外島極具殺傷力,有人為此逃兵、也有人跳海自殺,他多少可以體會輔導長對阿兵哥私人信件戰戰兢兢的心態。他不是不相信修文,而是實在無法相信吳忠義,這輩子絕對不可能。
自己知道這樣想有點卑鄙,他有時真的覺得自己會到外島當兵多少跟修文有關,至少修文應該為此感到內疚,無論他對自己多好!他們當兵的際遇,一如他們去朝天宮所抽的籤詩一樣,修文一帆風順,抽到籤王不單只是僥倖,自己則飄洋過海…
或許是因為自己的日子太無聊!如果不想一些有的沒的,自己心情宛若風平浪靜時的大海,雖然無波無浪,但那種存在多半只是假象。倘若自己的腦袋再不偶而運轉,他覺得自己不僅變笨,簡直就要跟岸邊的礁石沒有兩樣,不管浪有多大,純粹逆來順受,無言也無奈。
自己的存在其實沒有太大意義,最終的結果並無差異,只有消耗、變小、最後隱入海底,時間無垠,但人生卻有限。
他能想的只有修文,不管是無限放大也好,幾近顯微鏡般的檢視態度也好。他能想的只剩這個,就算是純屬自己胡思亂想也好,實在不能怪他。
進益母親早早便意識到他的改變。要他多到外面逛逛,看電影也好,找朋友聊天也好。但他除了待在家裡,在自己房間靜靜坐著,哪裡也不想去!看報紙覺得好累,電視則太吵,速度有點跟不上,再則他也不希望自己太快改變,一旦適應了花花世界的一切,等自己重回那個遺世獨立、離群索居的小島時,他怕自己會更不適應,日子又變得萬般痛苦。
他每天都去修文家,不過修文都沒休假。
修文母親見到他時又驚又喜,「你沒事就常來坐啊!修文現在下基地,休假很不固定,不像以前守海防,三天兩頭就跑回家。」
進益點頭。
修文母親隨後笑了,「你要是有遇到修文,叫他別生他爸爸氣了,他從下部隊之後,就沒跟他爸爸講過話,一直記恨記到現在,你幫伯母勸他一下…」
進益露出困惑的表情,「發生什麼事?」
「我們去中心會客的時候,就把你寫給他的信交給他,他一看見『東引』,就開始掉眼淚,先是問『東引』到底在哪裡?然後什麼東西也不吃,後來修文要他爸爸幫你想辦法,無論如何,要設法把你調回台灣…」
修文母親看著進益,「他爸爸沒辦法只好答應了,只是…這事情沒想像中容易,人去了外島,很難調回來。」
「後來修文下部隊守海防,放假回家又提了一次,這回他爸爸不敢答話,修文就說他爸是騙子,就不跟他講話了…」
進益感動著,他的修文還是很倔,有時真是不講理。
「你到外島還好吧?」
進益點頭,「還好,已經習慣了。」
「會很忙嗎?」
「其實也不忙,蠻無聊的。」
「那有空就常寫信給修文吧!他每次回家都會問有沒有他的信?」
進益覺得有點心虛。
「我都罵他,自己懶得寫信,倒是很喜歡收信…他就回我說,他還是有空就寫給你,但是怕你忙,又不敢逼你一定要回信。」修文母親稍微停頓,「修文常寫信給你嗎?」
進益點頭。
「那就好,你去修文房間坐啊!他要是打電話回來,我會告訴他你放假。」
進益站起身,「我去他房間看一下。」
修文母親點頭,「你放到什麼時候?」
「下個星期五。」進益回答,一邊走向臥室。
修文房間沒有太大改變,倒是多了煙灰缸,他似乎學會抽菸。桌上擺滿了厚厚一疊裝在透明塑膠套裡的淡藍色信紙,旁邊放著同色的自粘式信封。進益一眼便認出來了,那是修文寫信給他時慣用的。
雖然回到台灣,可是思念依舊無解,等待依舊是等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