藍眼睛很美,好深,好藍,像南洋夏天澄澈的海
那年夏天將來之時,我24,你25……
因為工作的關係,我以老闆助理的身分先行被派遣到一家出版社,負責幼教書籍的編輯及行銷,算是短暫編制內,但仍享有充分自主權的工作。而你,則是與該出版社建教合作的對象之一,遠赴重洋專為教導兒童英語的第一批先鋒。
認識的主因,緣於我的辦公室與你們的教室同一層樓,室內電話都裝在我辦公室裡。那個辦公室很大,除了電話和桌子,還有一部影印機,便沒別的,既空曠也荒蕪,地上堆滿我剪貼編輯的A4紙張,比地磚還明顯。
一開始,下課的空檔,你們都會到我辦公室內休息,我忙我的,你們聊你們的,像戲劇場景裡乍然出現的活動道具。同時存在,卻無任何互動。
後來不知為了什麼原因?我把我老闆專用的專線號碼告訴你們,方便你們連絡。另一個主因,多半也是因為總機小妹的英文不是太好,轉呀轉的!有時會在驚嚇之餘,直接把你們朋友的電話給掛了,因為完全不知所云……
於是我知道你叫Bryan。那時你最常說對我的話是Thank you,剛開始純粹禮貌,後來笑意多些,再後來,你喜歡找我聊天……
你們那一票都很高,身材都不賴,一看就知道是美國人。只穿短褲,踩著夾腳拖鞋,上衣袖子喜歡捲個幾捲,大概是當時流行吧!態度一派優閒,不像是來工作,反倒比較像度假。
你是裡頭最好看的一個,金髮、藍眼,又愛笑。不光是我這樣覺得,全編輯室裡頭的女生,也都這樣認為。
前置期並沒多長,那個臨時辦公室,後來變成你們的辦公室,我則搬到一樓的樓中樓,坐在執行長的透明辦公室旁,接近八十人的編輯,男生只有四個。
或許是突然的改變讓你不習慣,我事先也沒向你說,因為沒必要。某日中午,你還是找到我了。你一定沒注意到,當你沿著旋轉的手扶梯逐步走向我的座位時,現場氛圍裡的不安與騷動,以及從背後注視著你的目光吧?無論是好奇或者仰慕?反正喜歡看見你的人,當時很多。
你直接便抓了張椅子在我面前坐下。然後問我羨不羨慕你?
我納悶地望著你,「羨慕什麼?」
你鼓起手臂的肌肉,向我展示古銅色的肌膚,還有你自認為很性感的體毛,一副得意的神情。
我實在不以為然,但真的笑了,因為問題實在太無厘頭。「不過就是隻性感的猴子,有什麼好羨慕的?」
你望了我幾秒,然後說:「是嗎?那你要不要再看?」
我完全不懂你的意思,直到你作勢要脫掉T-shirt時,我才明白你的動機。
於是立刻遏止,只是沒用。我從來不覺得讓人臉紅、窘迫,是件趣事,不過你顯然樂此不疲。很乾脆地脫掉上衣,還站起身Show了一下,是啊!我當時確實太稚嫩,毫無應對的心思,只好伏案埋首,整張臉漲紅。你八成也享受到身後的驚呼及掌聲,以及後來從樓下趕來樓中樓圍觀的群眾愛慕。
「現在呢?」
我冷眼相對,「你快點穿起來……」
「又沒什麼大不了的。」你笑著,得意著。
好言相勸無用,只好用恐嚇的,輕聲地說:「不然你等等自己吃飯,我不陪你。」
你專注地看著我,緩緩還故帶無辜地穿上衣服。老實說,那一刻我真的發現,藍眼睛很美,好深,好藍,像南洋夏天澄澈的海。至於你?我覺得很可惡。
所幸那天執行長不在,不過我也被你害慘了。之後的流言像空氣,看不見,卻四處都存在。我著實不愛那種感覺,並非心裡有鬼,而是討厭所有流言蜚語以及指指點點,況且,我們之間根本什麼都沒有。
後來,你每天中午都會準時報到,然後等著一起吃午飯。有一回,我實在忍不住了,便直接對你說:「你以後沒事不要來找我吃飯,你下課也不要過來。」
你吃驚地問,「為什麼?」
這還真難解釋,要一個外國人迅速了解民情,應該很難。我掙扎了半天,「我不希望人家以為我們是……」
「是什麼?」
我開始迂迴,婉轉地解釋,「我跟你只是朋友,不過你的舉動會讓人有其他聯想,這樣不好。」
你說:「我們是好朋友啊!」英文裡的good到底有沒其他意涵啊?我們算好嗎?是哪裡好啊?怎樣好了?
我點頭,無奈也苦惱,「所以沒事少來找我。」
你先是燦爛笑著,後來大概發覺我是真的深以為苦,正經地說:「不必管別人說什麼,這樣生活比較快樂。」
我其實不愛你身上那股濃密的古龍水味,不過,某些時候,它確有安撫的作用。你說要教我游泳,我搖頭。教我跳水,我也搖頭。外國人的邏輯到底是怎麼一回事?我不明白。
「那聽演唱會呢?要不要?」
於是那晚,我們去了榮星花園聽Kenny Loggins的演唱會。那是我頭一次坐上你的偉士牌摩托車,真的好慢,可能比我自己騎腳踏車還慢。而我也知道,很多人都看見了,你反常地打扮的比較正式,就杵在一樓等我,要人不知道也難。唉!外國人就是外國人。
還真沒在廣場聽過演唱會,完全沒高低落差,場地卻很深。你拉著我,不斷往前再往前,我對演唱會的記憶不深,因為我不愛Kenny。倒是對你開心的表情記憶很深刻,肢體動作變多了,有股不羈的自由與協調。你跳舞的樣子其實挺好看,只不過,我始終沒勇氣,隨著節奏配合著你搖擺。
「就算別人說我們是gay也無所謂。」你在送我去坐車時,忽然這麼說。
我坐在你身後,沒有回答,嗅到的還是你的氣味。堅持不要你送我回家,我覺得你一定會迷路,然後找不到路回你家。
一個飯後的中午,我們坐著閒聊,你一邊矯正我的R和L發音,還不斷示範。我則教你三聲及四聲的區別,不過中文肯定比英文難,我了解。
「我很愛你。」你忽然這麼說。
我連忙解釋,中文與英文的區別。一般狀態,一般人用「喜歡」就夠了,強度已經夠懾人,「愛」這個字不可以亂講。
你不算太笨,一點就通,扮著笑臉說:「我很喜歡你。」然後用徵詢的眼神看著我。
我點頭,不過是針對你的語詞用法,而非你的表述。你八成又是故意來亂的,我才不會笨到對號入座,明知有坑,還用力跳。
顯然你不是開玩笑,語重心長地再次重覆,「我很愛你。」
搞什麼啊?我竟然回你,「So do I」。然後是一個小小的沉默,你笑著,我低頭。我總覺說中文有點噁,你說英文我也懂啊!笨蛋。
為了善盡國民外交的職責,帶你去故宮參觀。後來才知道你就住在中影文化城附近,難怪每天都有地方游泳,還可以健身。
進入故宮前,你說:「我之前來過了。」
我忽然覺得有上當的疑慮。「那幹嘛還來?」
「你可以當導覽啊!」
我死命搖頭,「我的英文沒好到你想的那麼好,很多字我根本不知道怎麼說?中國歷史又那麼長……」
你沒回我,笑著推著我,然後進入幽暗的參觀室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