惡魔住在天使心裡面

這或許不是最後一次，但卻很難具體告訴自己，下一次會是何時？

　　聽見門鈴響時，段毅剛立即縱身而起，赤腳奔向門口。開門之後，兩人先是相互凝望，卻都說不出話來。鐘至興心裡有著近鄉情怯、憂喜參半的心情。打從結束魚市場的生意，驅車前往旅館的同時便開始。段毅剛則懷抱著失而復得，旋即又將重新回歸現實的不甘與不捨。

　　關門之後，先是緊緊擁抱。感動多於喜悅，印證了彼此的感情有多深刻。

　　「我先去沖一下，我全身都是魚腥味。我忙完就直接過來了，連衣服都沒換。」鐘至興說道。

　　「沒關係。」段毅剛目不轉睛地瞧著他，「你幾點要忙？」

　　「頂多一個小時，我就得送貨去餐廳了。」鐘至興一邊脫鞋，「你不會還沒吃午飯吧？」

　　段毅剛搖頭，「我進來就睡覺啦，也不怎麼餓。」

　　鐘至興猶豫片刻之後才說：「要一起洗嗎？我陪你躺一下，還是要一起出去吃個飯？」

　　「都可以。」

　　兩人共浴時就像是老夫老妻，默契猶在。儘管各自心裡都有許多話想說，很多問題想問，卻不約而同決定在此刻緘默，沉默也許是最好的表白。眼前的光景以往認為永不匱乏，只要等待，隔段時間就能擁有，相聚絕非遙不可及的課題。此刻，彼此卻都心知肚明，這或許不是最後一次，但卻很難具體告訴自己，下一次會是何時？

　　無聲勝有聲的甜蜜。彼此就連習慣也沒多大改變。擦拭身體的同時，看著水流順著排水孔逐漸流盡，段毅剛忽然覺得心情沉重。人其實很渺小，可以改變或挽回的事情往往不如自己想像中多。

　　即將步出浴室之際，鐘至興仰頭望著段毅剛，緩緩又滿懷歉意地說：「對不起。」

　　段毅剛低頭吻了他。熱情未減，心情卻很複雜。

　　「其實，我很愛你。」鐘至興背對著段毅剛，一邊穿鞋。「以前還不覺得，可是當我一個人回到基隆，處理我爸的後事，想到過去，雖然時間不長，但也夠了，跟你在一起真的很快樂。」

　　段毅剛坐在床沿，眼眶微微泛紅。

　　鐘至興站起身，「我爸走了之後，我才知道我以前想得太簡單。我甚至覺得我可能一輩子就這樣過，就跟你在一起。雖然我剛開始對不上班這件事有些排斥，不過只要你覺得這樣比較好，那就這樣也沒關係。」

　　鐘至興微笑著，眼淚卻緩緩滴落，「不過現在沒辦法了，我得幫忙賺錢，也得照顧我媽，以前我從沒想過這些問題，只覺自己還是個小孩，很多東西根本輪不到我操心，但是現在不一樣了。」

　　「我怕你這樣太累。」段毅剛接著說：「你如果真的需要幫忙就跟我說，不要跟我客氣。」

　　「我知道。」鐘至興接著說：「知道你沒生氣也沒恨我，我就很開心了。」

　　段毅剛有些無奈地說：「我怎麼可能會恨你？」

　　鐘至興聳著肩，「我也不知道，就是會擔心，總覺得自己虧欠你很多。」拭去臉上的淚，接著又說：「我希望你可以找到比我更好的人，跟你在一起。我希望這樣……」

　　「我可以等你呀。」

　　鐘至興搖頭，「這樣不好，我不希望這樣。」嘆了口氣接著說：「你知道我爸身體一直很好的，他以前老是說，以後等他老了，他要去海邊釣魚，晚上唱唱卡拉OK，沒事陪我媽四處去進香，結果，我連最後一面都沒見到……很多話都來不及說，他就走了。」稍事整理激動的情緒之後，鐘至興依舊語帶哽咽，「時間看起來好像一直都等在那，但其實不是。我們連自己會活多久都不知道，把握眼前比較重要。」

　　鐘至興無奈地破涕為笑，「也許我將來會結婚也說不定……我現在對未來真的沒什麼把握，也沒什麼想法。」瞥了段毅剛一眼，「我只是希望你可以過得很幸福……」

　　「嗯，我們先吃飯去，有話等會慢慢講。」

　　雨一直沒停，不大不小卻好像沒完沒了。

　　「你確定要現在退房？」

　　段毅剛點頭，「你晚上又不能過來，我就陪你送貨，忙完你就載我到車站，我早點回去好了。」

　　駛至旅館門口，鐘至興停下車，「我在樓下等你，東西記得要帶齊。」

　　段毅剛一邊望著後照鏡，準備推開車門下車，「我又不是你，經常掉東西。」

　　「哪有？我現在可是又精明又小心。」鐘至興笑著說：「弄錯貨或是送錯東西很麻煩的。」

　　轉頭看著鐘至興孩子氣的表情，比較符合自己心目中過往的印象，段毅剛淡淡笑著說：「你感覺真的長大了，就連開車也變穩了。」

　　望著海面上洶湧起伏的海浪，車內大半時刻是靜默的。偶爾兩人相視淡淡而笑，宛若時光流逝不留蹤跡。灰黑色的天空，烏雲層層疊疊綿延至海的另一邊。

　　「難怪我一直覺得怪怪的，你那麼大一隻，座位不往後調一下，這樣不會很擠嗎？」鐘至興笑著問。

　　「還好，習慣就好了。」段毅剛接著問，「難怪你會變壯，每天這樣搬來搬去……」

　　「沒辦法，再重也得搬啊。」鐘至興調侃自己說：「順便練身體，就不必上健身房了。」

　　「你都自己送？」

　　「嗯啊！哪有錢多請一個人。」鐘至興接著說：「以前我爸也都自己送，我媽有時會跟。不過我爸走了以後，我媽整個人就不太對勁，我就不要她跟了，我想就讓她多休息好了。說真的，我也不知道應該要跟她說什麼才對。」鐘至興隨後嘆了口氣。

　　車子駛回市區，天色仍舊昏沉。

　　「等等我先放你下車，我去找個地方把車停好，再過來陪你等車。」

　　「不用了，你早點回去休息。」段毅剛接著說：「手給我。」

　　鐘至興將右手伸出，「我知道你習慣，只是這台車是手排，我很忙，不是不跟你牽手喔。」

　　段毅剛點頭微笑，內心百感交集。「你自己保重，有事要講。」

　　「我知道。」鐘至興接著說：「謝謝你特地跑上來，你也要加油喔。」

　　「我就這樣啊，加什麼油？」

　　「如果找到了，記得告訴我，最好是帶來給我看一下，我才會安心啊。」

　　段毅剛沒答話。

　　「段連長，你沒說好，不給你下車喔。」

　　「好啦，我知道。」段毅剛轉頭瞧著鐘至興，冀盼可以永久記憶這一刻，「你就在前面讓我下吧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