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一瞬間,想起自己母親,心裡甜甜的,眼睛酸酸的
當晚,晚點名後有「收心操」餘興節目。班長盡興玩著所謂「一上二下」的遊戲,自己鼻子幾乎可以嗅到塵土的味道,手臂也頻頻發抖,但還是得咬牙硬撐,每個人都在心中暗自咒罵,把所有最髒、最不堪的話語在心底輪番默念。「一」和「二」的間隔越來越長,進益第一次覺得新訓中心的班長很變態,簡直把虐待新兵當成一種享樂。一百下伏地挺身變得很難熬,撐不住的除了到一旁再多做交互蹲跳之外,「伏地挺身」依舊一下也不能少,體能差的還得加跑一趟五千公尺。只要胸部一抵到地面便得出列…呻吟或是哀嚎通通是你家的事。
自己立起身時,已經全身痠痛,肌肉像是要炸開但卻緊繃住的怪異感受。墨綠的汗衫濕透成灰黑,都滴出水來,地面上都是汗漬。原本一百多人的隊伍,此刻還站在原地的剩不到十人,其他人都出列了,等著跑五千公尺。
宛若狂歡之後忽然歸於平靜,心情除了寂寥也有失落。夜晚變得漫長而寂寞。修文和家人剛離開沒幾個小時,可是思念就跟天上的星星一樣,已經開始迫切眨著眼,撒滿了整個夜空。
「今天還要收信的舉手?」班長解散前大聲嚷著。
進益想也沒想,便舉了手。他知道其他人一定覺得不可思議,差點便要發出驚呼,自己確實也有點「膽大妄為」,也不確定是否還能再做伏地挺身?不過,他知道班長手中那一疊信中,一定有修文寫給自己的。無論如何,他要看,不要等,就是現在,他不要等到明天!
班長走到他面前,出乎意料地直接把信遞給他,臉上帶著讚賞的笑。
「沒事的可以先回寢室,十點鐘熄燈。」值星班長下了口令。
進益回到空無一人的寢室,取了毛巾,急忙到洗手臺拭去身上的汗水,總算一片涼爽。隨後回到寢室,脫了長褲和鞋襪,倚著牆,面露喜色讀信,儘管手還微微發抖,全身像是要癱瘓般疲累,不過字有多少,安慰與快樂便有多少。長長的三封信,夠他滿足地讀到熄燈了。
當班長喊著自己名字說會客時,進益瞄了一下手錶,不過才八點半。他走出寢室,然後在走廊盡頭看見修文,他開心地整了整帽沿,「你怎麼這麼早?」
修文雙手都提著東西,「我坐半夜的遊覽車到車站,然後坐計程車過來…」
「我幫你提,幹嘛帶這麼多東西?」
修文笑著,「大部分都是你媽特地做給你吃的…只是有點涼了…」
進益接過修文手上的東西,那一瞬間,想起自己母親,心裡甜甜的,眼睛酸酸的,「我們找個陰涼的地方坐。」
「不要跑太遠,你們不是常常動不動就集合?」修文說。
進益點頭,隨後便在教室附近的樹蔭將東西放下。「你一個人提這麼多東西,走這麼遠很累吧?」
修文搖頭,然後拿出茶壺倒了杯水,喝完之後才說:「不會,反正我昨天也睡不著…」
「幹嘛睡不著?」進益問。
「沒啊!就睡不著…」修文說完又倒了一杯水,遞給進益。
進益將水端到嘴邊,「我昨天一想到今天可以看到你,就很高興。」
修文笑了,「早知道我就不來,讓你難過死…」
進益把水喝完,將杯子闔上茶壺,笑著說:「你不會這樣對我的,我又不是第一天認識你…」
「你趕快邊吃東西,我不想把東西又提回去。」
「拜託!你帶這麼多東西,哪吃得完?」
「那你等中午,把一些東西分給你朋友吃好了,這星期應該不是每個人都有會客。」修文說。
進益點頭,「你也幫忙吃一點啊!」說完一邊扒著他母親的炒米粉。
隨著時間消逝,週遭的人也越來越多。進益一直想找機會親近修文的,或許偷親他臉頰,或是碰碰手都好,眼見不可能,心裡難免有遺憾和失落。
「下星期就不能會客了…」進益說。
修文點頭,「然後是不是就放假?」
「嗯!放三天假,然後就回來抽籤。」
「這邊真的外島籤多嗎?」
進益搖頭,「聽說是這樣,不過班長什麼也沒說…」
「我爸說,抽籤他也幫不上忙,等你抽完籤知道單位之後才能想辦法。」
「不用啦!反正抽哪還不都一樣?當完就沒事了…」
「哪有一樣?」修文擔憂的神色出現了,「你要是真的去外島,我會覺得是我的錯。」
進益笑著說:「你趁你還沒當兵好好休息啦!沒事就做做伏地挺身,到時候才不會受不了,就算我真的去外島當兵,我也沒說是你錯啊!」
修文默不作聲。
進益接著補充,「不用再去廟裡拜拜了,抽籤這種事,看自己運氣的…」
「我管你的,你不要抽外島啦!你要一直想你不會抽到,你就不會抽到,你這樣無所謂,那當然就會抽中啊!」
進益笑了,「好啦!我盡量…」
「什麼盡量?」修文很認真地說。
「不然我要怎麼說?」
「你要說,我一定不會去外島當兵的。」修文拉高音量。
進益笑著,心想這樣真的會有用嗎?
修文眼神催促著他,「快啦!你說一次我聽…」
進益掙扎著,這又像是承諾也像開玩笑的話,他一點把握也沒有。
修文沒放棄,「快喔!你說完有獎品…」
「什麼獎品?」
修文笑著,「人家都說當兵會越當越笨,你倒是沒有,現在都先跟我喊條件…」
「我哪有?」進益趕忙澄清,「我只是好奇在這邊你會有什麼獎品可以給我?」
「快啦!」修文望著他,「你再不說,等等喊一百次也不給你喔!」
進益笑了,隨後正經地,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地說:「我一定不會去外島當兵!」
修文回報他和外頭陽光同樣溫暖、燦爛的笑容,然後從背包裡拿出隨身聽,接上耳機之後,塞上進益的耳朵。一個不經意的近身接觸,進益心裡很滿足,然後聽見音樂,是「給愛麗絲」的琴聲…
「很爛對不對?在家裡自己錄,不是不清楚,就是回音好大。」
進益急忙取下耳機,「你剛說什麼?」
「我說一定很難聽對不對?」
進益搖頭,「哪會難聽?」雖然琴聲確實聽不清楚,但那份心意他可是有看見。
「那你留著!至少有空可以聽聽音樂,這一台還可以聽收音機。」
「這是管制品,當兵不可以用啦!」進益說:「你等等帶回去。」
修文嘆了氣,「是喔?」
兩人後來一邊閒聊,一邊望著慵懶的雲朵在天邊緩緩飄遊。扣除每個鐘頭集合點名的十分鐘,兩人幾乎形影不離。
進益發現自己變得很多話,內容不外都是自己入伍以來的甘苦談。修文大半靜靜聆聽,偶而發問,遇見好笑的趣事依舊會嘴角揚起,出現進益鍾愛的笑容。
當謝穎雯連同班上的班兵出現在面前時,氣氛就開始變得有點怪。
「你馬子啦!找你找好久,原來你躲在這邊。」那個班兵像是總算完成任務,高興地說。
進益和修文急忙挪了下位子,謝穎雯客氣地朝修文點頭,隨後坐下,「你幾點到的?」
修文微笑回答,「差不多九點吧!」
也不知道謝穎雯是故意還是怎樣?她的動作極溫柔,好像進益沒她在身邊便不會吃東西,進益又沒殘廢,不需要她餵吧?進益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,她倒是屢試不爽,非常自得其樂。
這兵營女生是不多,漂亮的更少!她跟進益走在一起,當然會引人注目,她是沒刻意張揚,不過意思也差不到哪去?被人從背後凝望或注視的感覺想必很爽!一下去福利社,一下上廁所,再來就是想參觀浴室或寢室,她能想出來的變化還真多,她怎不乾脆搭吉普車遊行好了?
正午十二點集合時,修文對著謝穎雯說:「我等等先回去好了,你跟進益慢慢聊吧!」
「你不跟我一起回台北嗎?」
「我不是搭遊覽車來的,我早點回去好了。」
「謝謝你來看進益。」
修文微笑說:「不客氣,那剩下的東西就麻煩你們處理囉!」
謝穎雯點頭,「好!」
待進益解散回來,「修文咧?」
「他說要先回去了。」
「走多久了?」
「差不多五分鐘吧!」
「你在這等我一下…」進益說完便拔腿狂奔。明知道在營區不能亂跑,但他也顧不得這麼多。
總算看見修文身影,急忙拉住他,上氣不接下氣地說:「幹嘛這麼早走?」
「有謝穎雯陪你就好啦!反正沒事,我早點回去好了。」
「你要走至少也等我回來跟我說一下啊!」
「有什麼不一樣嗎?她還是會陪你,我還是要走…」
進益笑著問,「你是生氣還是吃醋?」一方面心裡得意,卻也有點擔心。
修文搖頭,「都沒有,我只是氣我自己,我沒來就什麼事都沒有了。」
進益拉著修文的手,「幹嘛這樣講!」
「你自己保重,我先回去了。」
進益望著他,「再多陪我一下啦!」
修文搖頭,「女的陪你比較好。」
進益嘆了氣,「我有叫她不要來啊!我怎麼知道她還是會來?」
修文擠出笑,「人家喜歡你,怎麼可能不來看你?」
進益沉默片刻,他知道修文決定了,無奈地說:「那你路上小心,還是要寫信給我喔!」
修文點頭之後,便往前走。
「等一下,你又沒答應我!」
修文轉身,「好!我會繼續寫信,你也記得每天要默念我不會去外島當兵!」
雖然依依不捨,但進益能做的畢竟有限,於是點頭,「好啦!我每天睡前看完你的信就唸!」
「自己保重!」修文望了他一眼,「我先走了。」
進益點頭,然後望著修文逐漸遠去,直到出了營區,坐上計程車。
修文沿路走著,多次想回頭,但還是強忍著。望著天空,本來只是悶,後來覺得怨氣無法發洩,他應該罵謝穎雯還是進益?事實是,他誰也不能罵,簡直快憋死了。
最後實在忍不住,在心中咒罵,「去他的藍天白雲!去他的車輪埔…」然後上了計程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