畢竟他是連長,不過相處時間一久,修文便知自己不必害怕
搭上客運,當車子行經連部附近,修文不免想起連長朱進武…自己對他其實頗有好感,不過永遠止於一個距離,彼此靠近不了,但絲毫無損心中既存的美好印象。
那時他結束支援,自己編制的部隊自外島移回台灣戍守海防,洪明軍也退伍了。他回連部報到,那是他第一次回到自己建制單位,也是第一次見到朱進武。
他是修文見過極少數長相英挺、陽剛味十足、而且年輕的軍官,更難得的是他沒有軍人常有的蠻橫與死板,慣以命令指使,或用官階逼人就範。他笑起來淡淡、淺淺的,並非豪邁不羈的類型,不過卻很迷人,個性則和五官同樣深邃、分明。
自己判斷正確,也可能是因為「好感」這種東西不言可喻,彼此心知肚明。他起初是有點怕朱進武,畢竟他是連長,不過相處時間一久,修文便知自己不必害怕。他雖然有官階,有時會藉連長的身分捏他臉頰,不過待自己更像弟弟、或是朋友,但絕非忠義、進益所說的「好朋友」。他在公眾場合一律平等,私底下則會流露對自己的關懷,修文喜歡這樣,也覺再好不過。
他從小就不愛與眾不同的感覺,雖然驕傲但也很虛榮,不受注目其實比較快樂。
朱進武看完修文基本資料後,屬意修文承接業務,修文拒絕了。朱進武問他,「接業務有什麼不好?將來下基地至少不會那麼累!常常可以出公差。」
「可是守海防更輕鬆!我寧可到獨立班哨…」
朱進武望著他,笑著問,「是你連長?還是我連長?」
修文不敢答話。
「你大學畢業,不當業務可惜,我也怕你到班哨被老兵欺負!我們剛移防回來,很多阿兵哥在外島很苦…學長制很重…」停頓一下又說:「還是你不想天天看到連長?」
修文直接表明想法,「你要是一定要我接業務,那我就接…誰叫你是連長…」隨後又說:「如果可以選,我當然想去班哨…沒有必要的話,誰會想天天跟長官碰頭啊?而且待在連部還要照表操課…」
朱進武微笑,直接捏了他臉頰,「你當兵當多久了?現在講話還在你、我、他?」
修文沉默不語。
「你想去班哨就去班哨!不過要守規矩,別給我惹麻煩。」
「報告,是!」修文開心回答。
彼此接觸變得頻繁,是從林榮信被調到其他哨所,自己班哨伙房又會黑錢開始。朱進武要他兼副哨長和伙房,解決衛兵勤務吃緊的問題,同時也把伙房位置懸空的問題一併解決。
「你真的會做菜?」
「報告,會。」
朱進武一半懷疑、一半驚訝地看著他,「我有空去看看就知道了。」
有一次朱進武沿著沙灘直接從哨所後方摸進來,衛兵沒戴鋼盔當場被逮,哨長則被刮了一頓,朱進武也沒緊急集合,反而直接走到廚房,站在一旁,看他炒菜、煮湯。
朱進武搖頭笑著,「你們哨所吃的比連部還好!」
修文笑著,「不然連長也搬來班哨好了。」
朱進武又伸手捏他臉頰,臉上笑著。
那天修文的最後一道菜正是「炒豬肝」,朱進武似乎聞到味道想起什麼!「連長吃一塊可以嗎?」
修文轉身笑著問,「我可以說不嗎?」
朱進武笑著,用筷子夾了一塊豬肝送進嘴裡,嚼了幾下之後,滿足的說:「下次有炒豬肝,通知連長。」
修文膽怯地說:「那應該不會有下次…除非你偷偷來,不要像是連長來查哨,不然大家都不會喜歡啊!」
朱進武笑著說:「你還跟連長討價還價!」
修文搖頭,「我沒有!頂多不炒豬肝就好了…」
朱進武又掐著他臉頰,「又在你、我、他….」
從此之後,朱進武便經常打軍用電話來問,「今天有沒有炒豬肝?」他通常上身會穿著軍用內衣,戴著軍帽,沿著沙灘,在傍晚時刻來到哨所吃飯。剛開始大家確實有點不習慣,感到拘束,但時間一久,朱進武和哨所其他弟兄的關係似乎也更親密。
朱進武喜歡在餐後,和修文一起散步,先是走左邊的堤防,直到碉堡折返,然後再沿沙灘走回去,兩人通常在靠近馬路不遠處的沙灘分手。「夕陽無限好,只是近黃昏」的感嘆,常在心中浮現。
朱進武喜歡問修文大學生活及社會的一些現象,專心聆聽著,有時彼此會交換意見。朱進武則會說一些他軍旅生涯中所發生的趣事。
他們之間便以這樣的形式相處。這才是修文心中對「好朋友」的定義與歸類,所謂君子之交淡如水也是如此。儘管偶而也有感受到曖昧的時分,不過彼此態度始終明朗,不致令人困惑。若要相比,約莫接近忠義,但絕對比進益淡很多很多。他既沒吻過朱進武,更沒摸過他,就算是擁抱,那也是不久之前才發生的事,就是自己退伍那天。
老實說,那天擁抱的感覺很奇特,心裡既有難過、也有快樂,但絕大部分都是哀傷,也許彼此都知道,別說是擁抱!將來或許連見面的機會也微乎其微。依依不捨無法避免,可是當自己知道進益就在身後,當下只想快點離開,心底一點遺憾都沒有,還是漾著滿滿的幸福。
望著朱進武的背影遠去,自己和進益坐在沙灘上,壓抑許久的問題再次提問,但進益的答案並無改變。原來無論黑夜、白天?自己是否喝醉?都無法改變事實,奇蹟並沒有發生。那一刻,他是真的希望潮水突然湧上,把自己捲向大海,這樣最乾脆,觸礁而擱淺未必比沉沒好過,反正結局同樣是毀滅,存在的形式與長短便不重要了…
自己在心底和朱進武告別,經過十八王公廟時,則輪到洪明軍。自己此刻搭的是懷舊列車,每經過一站,回憶便重現然後凝結,無論是收進記憶深處或是託付海風,基本上並無不同。
等他到金山再換一次客運抵達基隆,尋到了那個海邊,就輪到進益了。
無論是誰,似乎都不可能陪自己一輩子,雖然自己曾經想過進益或許可以。不過事實擺在眼前,會有那麼一天,進益也會跟忠義一樣,結婚、生子,然後離自己越來越遠。
既然分屬不同國界,未來的日子以不同的姿態迎接,靠太近對彼此都沒好處,不過徒增困擾而已。
兩人或許真的可以是永遠的好朋友,問題是,自己並不想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