夕陽餘暉經常映在後頭,所有的東西像是發著光,極其幸福又美麗的風景

 

  確定拿了車鎖匙,段毅剛說道:「我出門囉。」

 

  「阿剛,我跟你一起去好了。」小甫站起身,似乎打定主意,「等我一下,我去換件褲子。」

 

  段毅剛不置可否,走向沙發坐了下來。原本急欲釐清的事,其實也不急在一時,無論最後的答案為何?此時此刻,都無助於改變任何事實,更何況,那麼多年過去了。

 

 

 

  吳敬儒被送來他們家時,還是個襁褓中的嬰兒。很好哄、也很好帶,而且很愛笑。儘管他出世之際,母親便過世。隔年,父親也因重病辭世。然而無情的厄運並未在他身上留下任何影響,吳敬儒自幼聰穎、而且早慧,無論是自己家人或是眷村的街坊鄰居,都對他寵愛有加。

 

  他是真心喜歡這個弟弟。吳敬儒從小就愛黏著他,看見他時總是拼了命似的揮動著小手,一邊踢著雙腳,尋求擁抱。自己母親並不放心,燦笑著的同時,小心翼翼地將吳敬儒遞給他,然後瞻前顧後地跟在身邊,隨時準備承接,生怕有意外。自己那時氣力有限,其實,抱不了多久。

 

  吳敬儒總是一副乖順的表情,睜大著眼睛聽他講話,有時,會莫名奇妙開心笑著,彷彿真聽得懂人話,逗得他們全家很樂。一家三口略嫌寂寞,多了個小寶貝,自然更加完美。

 

  黃昏的時候,他母親總會將吳敬儒放進娃娃車。然後,他會推著車,陪同自己的父親,在眷村中的巷道中散步。經過成排的老榕樹,空氣中飄著各式各樣的菜香,光聞氣味,約莫便能猜出各家晚餐的菜色。夕陽餘暉經常映在後頭,所有的東西像是發著光,極其幸福又美麗的風景。

 

  不同於他在課業上的笨拙,吳敬儒自幼功課便名列前矛,同時多才多藝。雖然個頭小,骨子裡卻極其強悍。眷村裡小孩打架是常有的事,那年段毅剛國三,正值叛逆的階段,吳敬儒不過才國小三年級。為了什麼原因打架?其實早忘了,只記得約莫跟「母親」有關。那時母喪不久,他和吳敬儒的心情都不好,更何況遇到有人對「母親」做文章,即便只是耳語或者一個輕蔑的眼神,總之,先打再說,出手決不手軟。

 

  仗著自己高頭大馬,對於來犯者當然沒放在眼裡。他一邊嚷著,「小儒子,你先回家。」然後便自身奮戰,一個人打好幾個,揮霍氣力有助平衡情緒,至少痛快。混亂之中,所有人忽然一哄而散。

 

  待他痛苦地爬起身時,才發現吳敬儒趴在地上。他用著憤怒的口吻嚷道:「不是叫你回去嗎?」發覺吳敬儒動也不動,急忙湊身過去,才看見他額頭上不斷流出血,頭髮黏成一片,臉色發白。

 

  他急忙抱起吳敬儒往家裡飛奔,臉上默默地流著淚,心裡則焦急如焚。

 

  待父親攙著吳敬儒回家時,已是深夜。

 

  吳敬儒帶著愧疚的神色望著他,那一刻,段毅剛只覺整顆心都揪了起來。

 

  「敬儒你去睡覺。」父親鬆開攬在吳敬儒肩膀的手,然後朝著他,異常嚴厲地嚷著說:「你過來。」

 

  「爸,爸,我想睡了。」吳敬儒搖著父親的手。

 

  「你先去睡啊。」父親明顯憤恨難消。段毅剛自知在劫難逃,只不過,這一切都屬合理。自己沒能照顧好弟弟,還讓他頭破血流。自己心裡還曾有過更可怕的想像。如今,看見吳敬儒還能好端端地站著,淚水在眼眶中不斷打轉。

 

  「我要跟哥一起睡。」吳敬儒一邊走向段毅剛。

 

  父親杵了好久,深深嚥了一口氣,「去,帶你弟睡覺去,小心他的頭,別碰著了,你知道他頭上縫了多少針嗎?真是……有本事打架,至少顧好你弟弟,懂不懂啊你?」

 

 

 

  牽著吳敬儒走回臥室,段毅剛便問,「還痛不痛?」

 

  吳敬儒露齒而笑,眼神依舊天真,怯怯地問,「以後還打嗎?」

 

  段毅剛頓時無言以對,鼻子吸了幾口氣,「我不是叫你回家嗎?」

 

  「你是要我回家通風報信?還是晚一點叫爸去背你回來?你再能打,他們那麼多人,你打不過啊。」吳敬儒接著說:「哪有哥哥打架,弟弟先跑的。」

 

  段毅剛點頭,「你平常那麼機靈,怎麼這麼死心眼。」

 

  「我才沒你那麼牛呢?」吳敬儒接著問,「哥,你沒受傷吧?

 

  「我還好,沒事。」不過就一些皮肉傷,段毅剛不以為意。「你躺下吧,早點休息睡覺。」

 

  「我將來讀國中的時候,會不會也跟你一樣?」

 

  「我怎樣?」

 

  「老板著臉,好像看什麼都不對勁,對人也愛理不理的,特別是對爸。」

 

  「是嗎?」

 

 

 

  小甫帶著凝重的神情,走回客廳,「阿剛,我們走吧。」

 

  兩人走出大門,一路無語,各有各的心事。繫上安全帶時,小甫忽然問道:「阿剛,有件事我想問你。」

 

  「你說。」

 

  「你弟叫小儒?全名是什麼?」

 

  段毅剛只覺納悶,「怎突然問這個?」

 

  小甫一副迫不及待的表情,「你先告訴我。」

 

  「吳敬儒,尊敬的『敬』,儒家思想的『儒』。」

 

  「是喔。」小甫帶著恍然大悟的口吻,「難怪……

 

  「難怪什麼?」

 

  小甫有點猶豫,「我說了你別生氣喔。」

 

  段毅剛一邊發動引擎,偏著頭等待答覆。

 

  「難怪你跟阿軒都喜歡小至。」

 

  「什麼意思?」

 

  「我後來想了好久,終於想起來,小至跟吳敬儒是有點像。」

 

  段毅剛深感詫異,「你認識我弟?」

 

  「不算認識,我跟你弟同一個高中,他小我兩屆,他在學校很出名。」小甫猶豫了一會,最後輕聲地問道:「你喜歡你弟?」

 

  段毅剛不想承認,卻又難以否認,索性沉默。

 

  小甫又問,「你還記得小柯,柯志強吧?」

 

  「記得。」

 

  「他跟你弟是同班同學,他們兩個還挺好的。」

 

  「我怎麼不知道?」

 

  「我本來也不知道啊,是後來跟小柯聊天,不小心聊到的,我還特地去他家看畢業紀念冊。」小甫接著說:「我現在終於知道了。」

 

  段毅剛滿頭霧水,「知道什麼?」

 

  「知道你跟阿軒為什麼都喜歡小至,也知道阿軒為什麼不喜歡我?還有你為什麼對小柯沒感覺……

 

  段毅剛搖頭,「我不懂你意思。」

 

  小甫長嘆了一口氣,語氣格外哀怨,「活著的人怎麼跟死掉的比呀,當然永遠比不贏。」

 

  段毅剛急了,「你是說阿軒喜歡我弟?」

 

  「我自己猜的。」小甫接著說:「我就覺得奇怪,為什麼小柯會一直說他對小至的印象不錯,感覺似曾相識。搞了半天,他後來想起來,小至跟他高中的好朋友有點像,小柯說的就是吳敬儒,就是你弟。」

 

  段毅剛語帶埋怨,「小柯為什麼不跟我講?」

 

  「你跟他那次吃過飯之後,就沒聯絡了吧?小柯也不敢確定,你要他跟你講什麼?」

 

  段毅剛輕拍了幾下方向盤,淡淡地說:「走吧,先去接阿軒。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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