惡魔住在天使心裡面

至於我弟，我想他的世界只有周叔叔

　　後來我才知道，周叔叔１８歲那年，他的家人全都在一場空難中過世。或許是因為這原因。他在人際關係上，有一種既親密又刻意保持疏離的態度。他永遠謙和有禮，不太說自己的事，也不願意涉入太深。對於別人的好奇或關心，他總是微笑對待，然而另一方面，他心思卻極其細膩。他似乎一直都清楚，自己該在何時介入，又該在何時靜靜離開。他的世界有著刻意內縮閉鎖的傾向，最終成為不可改變的信仰。有時我覺得他似乎把生命中的一切都看開看透了，只是靜待著結束，每當這樣想著的時候，我心裡總泛起一陣悲哀。　　

　　周叔叔之所以和我爸很好，純粹只是因為我爸在周叔叔最孤單沮喪的時刻陪著他。而周叔叔也傾其所有對待我爸爸，我常在想，我爸應該慶幸有這樣一個朋友，否則，他的生活大概會是一團亂吧！

　　我爸離婚之後，在北港借酒澆愁好一陣子，最後聽從周叔叔的意見舉家北上；那是我們家的全新轉捩點。

　　最開心的是我弟，他自此天天可以見到周叔叔，不必再擔心天黑之後他會消失不見，對他而言，天堂的大門正式開啟。

　　我還記得第一次踏入周叔叔家的那種驚嘆。我們直接從地下室搭電梯直達頂樓，銀銅色的厚實大門，只見周叔叔按了幾個鍵，門便緩緩打開。客廳大得超乎想像，挑高的天花板掛著一盞貴氣逼人的水晶燈，沿著窗戶兩個角落各擺了一組沙發，另一個角落則擺著一架演奏式鋼琴，整片地板都是實心木板。除此之外，再沒有任何其他傢俱，牆上也都沒有任何裝飾品或是畫，我那時只有一個感覺，那地方舒適得像是天堂樣品屋，卻罕有人跡。

　　唯一可以證明屋裡有人居住的線索，是茶几上花瓶裡那一大撮花團錦簇的百合。

　　周叔叔對我們的到來煞費苦心，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房間，空氣中瀰漫著嶄新物品特有的氣味。我爸在深思熟慮之後，最後自己開了家火鍋店，資金當然是先跟周叔叔借的。我爸對金錢向來沒有概念，管理上的大小瑣事便自然而然由周叔叔一肩扛起。

　　我跟我弟自小的作息便跟同齡小孩不太一樣。我們大約在午夜１２點時起床吃宵夜，然後等著我爸打烊後回家。每天的那段時間，是我們全家最幸福的時分。

　　我喜歡看周叔叔在廚房裡忙碌而熟練的樣子，我總覺得好迷人，即使是注視著他背影，也能感覺到一種奇妙的光采，以及淡淡的幸福。　　

　　周叔叔總是最後一個睡，因為我弟總纏著他說故事。我爸對於周叔叔向來言聽計從，只有感情的事例外，周叔叔總是淡笑著，那是他不作任何意見表態時的唯一表情。

　　我後來發現我弟跟我爸之間，存在著一種複雜難以言喻的競爭關係，是在我爸交了女朋友之後。周叔叔什麼話也沒說，倒是又幫我爸付了房子頭期款，於是我們搬離了那個又像天堂也像城堡的幸福地方。

　　對我弟而言，他大概覺得我爸非常狠心難以理解。周叔叔又將變成自己孤獨一個人，靜靜乖乖的退回原地，即使身在天堂，一個人也會有孤單寂寞的時分。

　　我弟大聲嚷著他不要新媽媽，還刻意在我爸女友面前擺臉色，給她排頭吃。

　　有天我爸終於狠狠打了我弟一頓，我弟沒哭也沒掙扎，他對於自己的信念向來固執且頑強。那一刻我覺我爸未免太過自私，他從周叔叔身上得到的不少，我指的當然不僅僅是物質層面，卻似乎過度自信周叔叔什麼也不需要。周叔叔回家之後明白一切，我想他也透徹明白，我爸對於愛情一向樂觀而勇敢；苦心勸著我弟要和新阿姨和平相處，我弟在周叔叔面前委屈哭了起來，然而我知道，他的淚水並非為了自己。有時我會懷疑，周叔叔生命裡會不會已經沒有所謂重要的東西，他其實什麼也不想要。

　　我們搬離周叔叔家的那一天，只見他在停車場輕揮著手，還是淡笑著。我弟顯然很不高興，和我爸一副轉赴新天堂的喜悅恰成強烈對比。　

　　我很想知道周叔叔轉身之後是怎樣的表情與心情？

　　離開周叔叔家之後，我爸顯然如魚得水，變得更加快樂。我弟則積極對抗以宣洩他的不滿，他開始遲到或翹課，他自有印象起便沒見過我媽。他大概無法容忍也不願接受再度失去周叔叔的事實吧！

　　我只能說，周叔叔的世界是一個不斷內縮同時停止擴大的世界；至於我弟，我想他的世界只有周叔叔，那是他鍾愛的全部，也是唯一的唯一，無法改變。

　　在愛情面前，其他感情只能俯首稱臣，獨占與忌妒是愛情裡特有的表徵。

　　即使他們是父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