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臉上棲著落寞以及剛刮過鬍子的痕跡,勉強擠出一絲微笑

 

 

  接到偉辰電話時,我才知道周叔叔的境況遠比我想像中嚴重,足足三天未進辦公室上班,而且足不出戶;我先晃到我爸的火鍋店,他埋首整理手邊的蔬菜,彷彿充滿愧疚『你去看看周叔叔也好,看怎麼樣再打通電話給我。』

  『你跟我一起去比較好吧?』我是真心這樣認為。

  我爸搖著頭『我沒臉見他,你自己去吧!』然後伴隨一聲長嘆。

  正午的陽光炙熱,我先打了電話給周叔叔,確定他在家,同時問他要不要順便幫他帶午餐,電話中感覺不到他的情緒,他仍像是一池湖水,平穩寧靜的一貫溫度。

  我按了電鈴,沒有多久便看見周叔叔開了門。

  他臉上棲著落寞以及剛刮過鬍子的痕跡,勉強擠出一絲微笑;眼前的這人我再熟悉不過,卻為他極力掩飾過的體貼更感到不捨,我幾乎便要落淚。

  『你還沒吃午飯吧?我做點三明治好了,還是你想吃飯?』

  我走向客廳沙發然後坐下,盡可能不落痕跡的笑著『你方便就好。』

  望著他走向廚房的背影,我心中依然感動,偌大的客廳飄散著冷清與寂寞,同樣的場所,卻再也無法回復昔日相同的情景。百合花失去舊日含苞待放和盛開的交疊慣有景象,窗外仍是盛夏,屋裡一片凋零。

  我們聊著我在英國生活的各種趣事,卻始終避開與我弟相關的任何話題,所有的心情大概都一樣,深刻到一個程度,往往不需語言說透,連空氣都知道。

  『你爸還好吧?』周叔叔在彼此沉默片刻後,突然問我。

  我點了點頭『他還好,不過他擔心你生他氣,不敢來看你。』

  周叔叔遲疑了一下,眼神滿是哀傷『他少了一個兒子,我也是,彼此就算扯平吧!』積壓的情緒再也無法負荷,他哭了起來。

  我輕拍著他肩膀『爸!你別難過了。』

  我很少直呼周叔叔爸爸,只有在特別感動的時刻才會不由自主脫口而出,不像我弟,他喜歡在外人面前或是撒嬌時叫他爸爸,有時還故意叫他媽媽,然後看著他臉上旣靦腆也滿足的表情,帶點頑皮般遊戲的趣味,也有宣示的意圖。

  想到這裡,我不禁也哭了。

  『你一定覺得奇怪!爲什麼我不喜歡智綱游泳?』

  我擦去臉上淚水,望著他,我也很想知道他少有的堅持與霸道,背後真正的理由。

  『你可能覺得我迷信,你和智綱出生沒多久,我都去算過命。結果都一樣,只是我沒想到,再怎麼預防,會來的還是躲不過。』

  周叔叔眼神旣無奈也悔恨,眼淚又滑落。

  我向來不擅長安慰人,只會陪伴;隨後,周叔叔開始潛入回憶裡悲傷的海洋,說起我們姐弟幼時的點點滴滴,時而笑著,像陽光無私地照耀蔚藍深水,愉悅而滿足;回憶無邊無際,一旦回歸現實,殘酷便似在傷口上洒鹽,一次比一次疼痛,人在情緒裡其實沒有免疫這回事,唯有時間可以淡化或是治癒的本事,至於傷痕,我想永遠都會存在。

  我訝於周叔叔驚人的記憶,又或者是我從未聽他說過這麼多往事,過往的一切都深埋在他心底,如今回顧的點到了,溫度亦沸騰,所有回憶隨之滿溢,再也無法阻攔;窗外的陽光緩緩西移,周叔叔的神色逐漸黯淡,我也沒打算起身開燈,就讓夜緩緩降臨。

  周叔叔幫我叫了計程車,臨上車時我很想說些什麼?但卻什麼也說不出來。我擔心他會一直沉溺在記憶裡,最終忘了現實也忘了自己。

  回到家裡,我想了好久,最後決定打電話給David,我想他或許是唯一的救生圈,可以幫助周叔叔回到陸地,遠離那悲傷且一直是他禁忌的海洋而不致溺斃。

  一如我所預料,David果然什麼事也不知道,倒是立即答應我,會盡快飛到台北。 

  我能做的大概也只有這一件事。接著打了電話給偉辰,謝謝他今天體貼的提醒,同時告訴他David確定班機時,可能要麻煩他去接機。

  我原先以為周叔叔應該會一如往常,維持生活中所有常態,堅不透露所有情緒與心情,只不過,他畢竟也是我們姐弟的爸爸,也是媽媽;彼此共度二十多年的時光不算短,往後要用多少時間來淡忘,我不清楚。

  推開我弟房門看了一下,心裡打著或許我會看見他身影的奢侈幻想,不過除了一片漆黑,什麼都沒有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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